祠堂門口另圍著幾圈士兵,個個面蒙防疫白布。
為首的將領臉上遮得只剩一雙眼睛,小校稱他為左將軍,是王郯手下的左軍統帥,曜威將軍金廣廉。
這位金將軍背手不動,正與秦泰對峙。
葉桻隱在樹后,見到秦泰稍感安心,眼光粗粗一掃,士兵足有兩百多人。
他沒有輕率急動,只等弄清狀況,尋找時機。
金廣廉踏前一步,“老頭子,大將軍看你治疫有功,這兩天待你客氣了些,你別不知好歹,蹬鼻子上臉!”
秦泰磐穩不動,“既然交給我治,疫者康復之前,就得歸我管束,你們想帶走一個都不行!”
嗓音干澀嘶啞,然而語氣斬釘截鐵,往日咆哮的雷霆之勢隱隱還在。
郯軍疫情得控,元氣卻遠遠沒有恢復,必須蒙蔽鄧璘的眼目,因此王郯用每日過河埋尸之舉,彰顯疫情嚴重。
之前死者多,倒不是假的,這兩天死去的人減半,埋尸之舉卻不能停頓,若死者不足,以殘缺不全的不羨羊或假草人充數,十有八九會被鄧璘的探子看出端倪。
一旦走露馬腳,詐降之計前功盡棄,郯軍再無生路。
王郯說什么也不肯在小關節上誤了全局,因此令金廣廉到圈禁著幾千重疫者的侯公祠來,把其中一部分疫者變成天亮之后要埋的尸體。
這些重疫者不僅僅是染病的士兵,更有許多壽縣沒來得及逃走、被迫留作苦役的平民。
紅疽熱并非絕癥,只要治療及時,都可康復。侯公祠中的患者與秦泰素不相識,其中大半是他憎恨的吃過人的士兵,可他既為醫者,便從醫德,怎能看著正在慢慢好轉的病患,被拖出去充尸埋葬?
金廣廉早就見識過這暴老頭的火性。
秦泰被擄至壽縣時,王郯已經前后處死了十幾個軍醫、方技和巫士,縣衙大堂上血跡斑斑。
一個藥師被大鐵釘釘入七竅,釘穿脊椎,象螞蚱似的支在門口。
地上的軍醫瑟瑟篩糠,連話都說不清楚,“大將軍,小人所用的是《傷寒論》《千金藥方》《金匱要略》里的名方,時日尚短,未及見效,求大將軍寬限幾天……”
王郯把一大摞折傷簿狠狠砸在他頭上,“寬限幾天,照這死法,幾天后,這里還有活人?”
見有新醫來到,王郯怒氣略收。
金廣廉躬身稟報,“大將軍,這是蘭溪衢園的‘霹靂華佗’秦泰。”
王郯哼了一聲,“我不管什么曲園直園,老先生,你聽清楚,三天之內收不住疫情,死法由不得你!”
他一努下巴,士兵把地上的軍醫綁上柱子,用燒紅的尖刀挖去眼睛,剁去四肢,然后提起一桶滾燙的熱鉛,灌進他嘴中。
熱鉛入肚凝成重塊,響徹廳堂的慘嚎“咕咚”一聲沒了動靜,這軍醫已經腸開腹爛,血肉難辨。
任誰目睹這樣的酷刑,都會膽戰心驚。
秦泰微微發抖,將胸口領襟一扯,對上燒紅的尖刀。
“三日,用不著,這就來吧!你們屠城吃人,應遭天譴!來啊!”
左右士兵一見,拖著他的頭發,將他按向一塊燒紅的釘板,王郯低喝一聲,士兵方才住手。
秦泰身上已被燙出一片密密麻麻的焦紅窟窿,頭發咝咝冒煙。
他猛啐一口,對著王郯大罵不止。
王郯拉過一張椅子坐下,聽他罵得干啞,命人取水給他喝,秦泰把水全都噴在王郯身上。
王郯用袖子撣了撣,“你說我是孽魔托生,不錯,如今大災遍野,耕織俱廢,我以人為糧,有悖天倫,可你有沒有聽過,古今國家之亡,兆之者,夷狄盜賊,而成之者,不肖之吏!我手下的這些將士,哪個不是被朝廷狗官逼得窮途末路,才背井離鄉,做起了燒殺之業?”
“豺狼之世,‘仁’字無處安身。將興之國,視民如傷,將亡之國,視民為芥,興亡接替,無不以流血積尸為代價,胡不可免,又何必拘泥于一個中看不中用的仁字!”
“前朝張洵將軍鎮守宋州,久困糧盡,殺愛妾給諸將分食,城中婦孺老弱,甘作軍糧者,一律刊入功冊,視為殉城,前后總食三萬余口。肉糧只是一時無奈的應戰之策,張洵因宋州之戰,英名傳世,又有哪個說他是孽魔托生?正如病患有時需要斷肢保體,棄小而顧大,你身為名醫,怎會不懂?”
秦泰悲愴而笑,狠狠一呸,“張洵是守城無奈,而你是借亂世之名,縱禽獸之性!衢園的病人行動艱難,你濫殺何益?這里的軍醫竭盡所能,何罪之有?你擄來的肉糧,無一甘愿為食,更無功簿可載,只能任你綁抓宰割,你不將他們一刀了斷,而是生剝活剖,極盡殘虐,這也是你一時無奈、棄小顧大?”
“古來揭竿之人,不乏改朝換世的英雄豪杰,污濁需要清流滌蕩,百姓需要終結他們苦難的人,而你不是!你號稱‘均田補衡’,實則強奪凌掠,只有毀滅之功,毫無積造之德!你若為君,必是暴君,你若為寇,必定暴卒,《左傳》上有一句最適合你,不義而強,其斃必速!”
金廣廉低抽一口氣,環顧縣衙大堂上的刑具,不知哪個才夠使了,老頭子要真是霹靂,最好先把自己劈死,免得遭罪。
王郯凝寂半晌,“金將軍,帶秦老先生去侯公祠。”
郯軍將衢園焚為焦土,秦泰本來鐵意不為郯軍治疫,可一進侯公祠,心頭的堅殼被重重一擊。
這里集中了四千多名疫癥最重的病人,五進院落、八間廟堂擠得沒有插足之地。
患者到了紅疽熱末期,被交替的高熱和厥寒折磨得神智不清,身上的皮膚滿是大片紅斑,潰爛崩落,膿血粘連,一個個紅眼外凸,奄奄一息。有突然掙狂發瘋的,把自己身上撓得血肉模糊,向別人身上抓扯啃咬,要不就撞石頭撞墻,直至昏厥。
便溺、嘔吐物、膿血和蠅蟲的臭氣,熏得人睜不開眼,雖有巫士熏丹灑藥,有方技四處清理,此間的惡況,仍如人間地獄。
役卒每隔一個時辰就巡查一圈,把新死掉的人運出城外。
無論什么身強力壯、廝殺如麻的野狼猛士,淪落到被疾病任意摧殘的時候,都只剩一具可悲的皮囊。罪孽仇恨化作血土,曾經兇銳的眼睛灰暗空洞,連對救贖的渴盼,都無力流露。
秦泰眉頭如鎖,艱難舉足,在人堆中深一腳淺一腳的踏行。
小腿被微微一絆,低眼看去,是一個小兵漸漸僵直的細瘦手臂。這小兵臉盤很短,頂多十四五歲,剛剛開始長出稀淺的胡茬,軍服穿在身上,寬松得象個麻袋,這娃娃若不學著提刀嗜殺,也許早已變作“和骨爛”,為他人充饑。
金廣廉捂著口鼻,向旁邊的方技作個手勢,方技帶著兩名役卒,把小兵的尸體搬開。
秦泰望著遠去的擔架,那一截細弱的手臂伸在擔架外面,一顛一顛,仿佛仍是活的。
金廣廉上前一步,“秦老先生,許宗廟、崇仙觀另有病患近萬,每日還在大進大出,昨天一天的死者,就將近三千。”
毋庸置疑,壽縣會是郯軍的墳墓,而所有淪為苦役的百姓,都會為郯軍陪葬。
秦泰凝目不語,滿眼橫七豎八的垂死之人與衢園的腥紅火光浮晃相疊,令他頭痛欲裂,幾不能支。
幾個時辰后,一張《抗疫十方》擺上王郯案頭。
胡遨湊眼一看,“什么?青蒿?那不是引人腹瀉、遍地都有的臭草嗎,這老頭兒懷恨在心,定是想讓咱們病上加病,大將軍,我去將他千刀萬剮!”
王郯捏著這平淡無奇的方子,上面除了青蒿的各種應用之法,還有飲食起居數條“可”與“不可”。
他沉思片刻,將方子一推,“傳我命令,從即刻起,一切按方而行!”
紅疽熱并非絕癥,大力整治之下,壽縣疫情幾天內就有了改觀,秦泰幾乎沒合過眼。
此刻金廣廉望著侯公祠門口獨自矗立的白發蒼蒼的老者,重重一嘆。
“老先生,軍令如山,妨礙者死!我不想為難你,你也無力阻止,何苦多生枝節,自引麻煩?你助大將軍熬過此劫,將來得勢之時,必可安享榮華,一世醫名,流傳千古。”
秦泰啞聲失笑,“我這把年紀,是該作千古之想了!一個連自己的病人都守護不了的醫者,談什么醫名?”
金廣廉耐心用盡,抬手一揮,身邊士卒分擁而上。
秦泰怒發沖冠,一聲震吼,侯公祠上的門匾哐當墜地,砸起幾尺高的塵土。
金廣廉拔刀出鞘,“死老頭,你真是活得不耐煩了!”
對犟老頭最后的仁慈,就是給個快的。
他沖進土塵,正要將秦泰斬殺,忽見青影一閃,自己握著刀的手臂飛上半空。
金廣廉發出一聲難以置信的慘呼。
一個青衣人攜著秦泰,掠出七八丈外,身法之快,匪夷所思。
金廣廉忍著劇痛,呵斥左右:“還愣著,快追!”
北城守軍驚動,一個犟老頭是小事,有人隨進隨出,走漏壽縣軍情,卻是大事。
王郯得訊,不想將動靜造大,生怕城外瞧出異常,因此一不鳴鑼示警,二不炬火增明,只令手下各將分頭帶兵,圍追堵截。
密集的兵卒象在巷道中無聲奔行的狼群,要將這膽大包天的闖入者撕成碎片。
葉桻背著秦泰,突殺重圍,怕老爺子抓抱不牢,用腰間革帶將秦泰與自己捆在一起。
飛檐走壁,人影如風,一叢叢冷箭嗖嗖追隨,總是慢他半步,射他不到。
郯軍急調弓弩手,上屋頂追殺,四面八方矢箭如雨。
葉桻背上負人,高處沒有庇護,難保老爺子周全,只得跳回巷道中,在無窮無盡的包圍里沖殺。
他身陷千軍,手中凌濤劍起落如電,展開避狼步法,左右飛擊,進退離奇。
郯軍眼花繚亂,兩頭堵牢的街道被他強行穿越,死巷被他逆沖而出,四面夾攻的路口被他兜圈突圍。
劍光指處,衣甲平飛,血如泉濺。
王郯登梯爬高,越看越氣,自己的人馬層層疊疊,密如布袋,怎么就象中了邪似的,罩不住一個負重之人?
葉桻浴血揮殺,秦泰伏在他肩頭,發現葉桻脖頸燙熱,低聲道:“桻兒,你怎么也發燒了。”
葉桻從沒聽秦泰這么輕柔的說過話,兩眼一酸,“老爺子,我沒事。”
秦泰操持衢園,又在壽縣連日治疫,瘦成一把枯柴,侯公祠前一吼傷肺,油燈耗盡,氣息很弱,“我大限已到,你不用管我。”
“老爺子,治病依你,別的可不依。”
北城墻下攔防太嚴,葉桻暗想還是南城容易突圍,于是調頭南奔。
胡遨肉宴中斷,氣急敗壞,率領十八名部將,把通往南城的各個巷口攔得水泄不通。
葉桻橫心硬沖,在前后夾擊中砍將十一,折兵數百,為了保護秦泰,任何時候都是正面迎險。
突入南城時,他臂上腿上、前胸腰腹,到處是傷,青衫盡紅,氣力也用去大半。
郯軍仍然緊圍密追,葉桻心知郯軍黑燈瞎火,不敢張揚,于是有意生亂,把煎煮活人用的油鍋火爐各向踢倒。
大火一起,郯軍果然慌張,分兵撲救。
葉桻趁亂奔殺,怒喝一聲,把身邊的一只只石碓踹翻。
臼中血糊鋪溢,仿佛粉身碎骨的復仇冤魂,石臼推著石碓,隆隆滾壓,把成排郯軍碾于碓下。
一直殺到天邊發白,葉桻終于突至南城墻腳。
城上弓箭手拉弓密射,葉桻背負一人,滿身是傷,筋疲力盡,來時輕松翻越的土墻,現在變成艱險的阻礙。
緊迫之中,忽然看見城腳的糧車,車已卸空,麻布和繩索還在。
葉桻揮劍撥開箭雨,沖身而上,左手扯起繩索,雙足在糧車上一蹬,貼墻躍起。
城頭眾兵舉刀攔砍,誰知他將長繩拋向城樓高插的旗桿,足尖在墻上狠狠一點,以桿為軸,以繩為臂,劃出一個巨大的圈子,一舉從城樓頂上飛越而過,落向城外。
胡遨追到城腳,向城樓上吩咐道:“大將軍有令,城外不可有異動,讓他走吧。”
此人身手可怖,眾兵瞠目良久。
胡遨搓搓手掌,雖然郯軍盡量小心,鄧璘未必會察覺壽縣的異常,可王郯精明謹慎,原來的詐降拖延之計,多半要緊急改變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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