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琛冷哼一聲,“什么有其女必有其父,還有人倫之序沒有?”
莛飛奔上前,喜笑顏開,“林伯伯!”
林琛慢條斯理的從亭子上下來,眼光在莛飛和藍罌之間一掃,“小飛,怪不得你沒音訊,原來是有意為之。小姑娘,別答應他,書蟲發起癡來,比不識字的還要命。”
藍罌躬身,“林伯伯!
莛飛撓頭辯解,藍罌低低一笑,退到幾丈外,讓他二人盡興敘談。
她引鐵牙玩了一陣,抬頭望去,莛飛臉上漸漸不見了喜色,變得悲重如鉛。
林琛一嘆:“老敦臨終前說:‘只可惜我沒能等到小飛回來。’崚丫頭一直自責,她說老敦沒事就向西南方眺望,無時無刻不在掛念你,她沒能護住他,很痛心。”
“當初我和老敦、你爹爹還有秦老哥幾個人一起踏進衢園的時候,那里不過是個鼠獸出沒的廢園,可在廢園之中與他們指點暢談,是我一生最快意的時光!
“如今三位老友皆已辭世,孤單也好,悲哀也好,都不該成為余存者頹軟自棄的借口。危亂未盡,任何人都可能在下一刻離世永別,還有機會呼吸的人,每一刻都珍貴如金!
莛飛聽著林琛的話,回憶在金越軍中與徐敦分別的情景,那時以為死的會是自己,只盼敦叔不要難過,沒想到自己安然歸來,敦叔卻喪生沙場。
他望著空曠的草原,淚落難控,用力拭了拭臉,“林伯伯,你放心,我不會讓逝去的人失望!
兩人談至日落,莛飛問:“現在盛羌雖已停戰,可兩國各有憂患,邊境荒空,林伯伯要去哪里?”
林琛道:“螯蟹門、火農門在蒲津關布井置毒,害死不少義軍,晁橫和老粑在敗戰后銷聲匿跡,衍幫搜不到他們的蹤影。貞嬰門雖然絕跡中原,余孽還在盛羌邊境出沒,嶺南十三門經常內訌,卻又緊密牽連,螯蟹門、火農門也許會聯絡舊黨,我過來看看,哼,一人在外,總比在秦嶺受那丫頭管束要強,她這勞什子宮主做久了,兇婆娘一個,還是你妹妹好,以前竄上跳下,現在勤儉持家,我看這位小藍姑娘安靜老練,也是不錯,只有崚丫頭,哪有你林伯母的半分溫柔,唉,女大十八變,十八變。”
拍拍莛飛的肩,長笑一聲,權作告別。
莛飛目送林琛在夕陽中孑然遠去,看看漸暗的天色,“小藍,咱們在此留宿一晚,明天我不想再沿河而行了,治水之途雖然樂在其中,卻閑得奢侈。”
“你要去哪里?”
“林伯伯說,葉哥獨自到玉門關外尋找凜軍失蹤的原因,很久沒有音訊。戈壁沙漠,事不尋常,我想去看看,不知能不能幫他什么忙!
戈壁荒涼艱苦,她毫不在意,“那就去,這個季節西海旁邊開著接天連水的野花,咱們明日折向西北,不出兩天就可以看到花海!
兩人并肩而坐,聊著不著邊際的事,莛飛仿佛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碧海繁花的勝景。在這片勝景中,他心歸寧靜,暫時忘卻了故人離世的傷悲。
兩個多月后,兩人風塵仆仆的出現在葉桻面前。
莛飛和葉桻感慨相見,藍罌的目光轉向滿面痛楚的羯骨族人。
她上前察看他的傷口,安慰道:“你骨頭受創,但是沒有碎,也沒有傷及關節和主脈,只是急動之下折斷錯裂,只要對骨復位,牢牢固定,就能愈合康復。不過你腿上沒有及時清創,傷口有一塊肉炎爛壞死,需要切肉縫合,這在外傷當中很普通,不必擔心!
這個羯骨人其實聽得懂漢話,只是不太會說,聽了藍罌的安慰,面上痛楚稍減。
幾名驛兵撇嘴,“早知道這小子在裝聾作啞!
藍罌對驛兵道:“我幫他治腿,你們取些水,把他抬到屋子里平整干凈的地方,再拿一些草墊、布巾、火燭,我自己有刀具和藥酒!
幾人不愿被一個年紀輕輕的陌生姑娘支使,都不動彈,鐵牙喉嚨里咕嚕一聲響,驛兵們連忙拔腳,莫敢不從。
藍罌遠道而來,一口水還沒喝就替人接骨。
莛飛和葉桻在旁邊幫忙,陶伯釗見藍罌手法干凈果決,不住夸贊。
藍罌嫌他多話打擾,厭惡一瞟,陶伯釗撞個沒趣,灰臉離開。
一個時辰后,她用柳網綁牢羯骨人的斷腿,“十天內化瘀活血,十天后消腫長痂,一個月后才能恢復活動,你現在必須靜養,不能吃酸辣燥膩,我燒些湯藥給你。”
端著血盆,正要起身,羯骨人忽然拉住她的袖子,目中流淚,說了一串莛飛和葉桻聽不懂羯骨話。
藍罌久居多族混雜的邊境,能明白大概的意思,“離奇的癲狂?什么離奇的癲狂病?”
那人忍著傷痛,斷斷續續,敘述良久,求藍罌指點迷津。
藍罌一邊聽,一邊對莛飛和葉桻轉述:“他叫托赫提,以前和他的叔父一起在西京做小買賣,每年在西域和中原之間往返運貨,后來店鋪關閉,他和鋪子里的伙計跟著叔父返回西域,路上被羌邏軍劫掠,多年積蓄蕩然無存!
“他的叔父心痛不甘,大病一場,聽說焉支山盛產狗頭金,掘到一塊就是天降巨財,他和叔父及伙計們一商量,決定去焉支山碰碰運氣!
莛飛和葉桻對視一眼,焉支山在高原北緣,多礦脈,狗頭金是砂礦中掘出的大塊金子,通常包在石頭當中,需要有人慧眼分別,仔細沖洗之后才見天日,很多采金人一世淘砂,也只見過細小的麩金、糠金,想碰運氣,哪有那么容易。
“他們到了焉支山,那里的一條條淘金溝都被當地的金霸占駐,雇工開采,看守極嚴,他們只能到一條被挖過幾千遍的偏僻小溝內采掘。”
“即使如此,也不太平,一個姓扈的漢人帶著七八個壯漢也來這條溝采金,雙方爭執許久,說好輪流采掘,無論哪方采到金子,都必須將其中的三成分給另一方。兩撥人馬晝夜不停,互相監督著在溝中開挖,有誰把細碎金砂偷藏在褲襠里、頭發里或者含在嘴里,一發現就被打個半死!
“連挖了幾個月,沒有太大的收獲,這天到了換班的時候,姓扈的漢子剛剛回到帳篷中,就聽外面一陣喧嘩,跑出來一看,托赫提在他剛才停手的地方一镢子下去,居然敲出一塊黃燦燦的顏色,刨出來用水一沖,真的是塊拳頭大的狗頭金!
“姓扈的漢子心急懊惱,說那個坑一直是他在刨,這塊金子原屬于他,只不過短了一镢,讓羯骨人撈了便宜,說什么也不肯只分三成,雙方大打出手,托赫提的叔父被打瞎了一只眼,金子也被姓扈的搶走!
“姓扈的搶到金子,只顧奪路,一跤跌倒,被鐵镢鑿了個透心窟窿,余下的漢人蜂擁成團,去搶他懷里的狗頭金,托赫提在混亂中連擠帶撞,拼命爭抓,從狗頭金上掰下一角,是塊沾著血污的銅錢大小的狗耳朵!
“托赫提的叔父心灰意冷,把狗耳朵藏在一小段空心羊角里,用鏈子拴在頸上,離開了焉支山。他們想斜穿隴昆,回到玄池以北的羯骨族聚居地,必須出玉門關走伊吾道,可是又怕過關卡的時候,連這只狗耳朵也保不住,于是選擇了避開玉門關,走另一條路,從大澤以北直接繞到沒有盛軍駐守的第七驛雙泉驛!
“大澤是個苦澀的鹽湖,水不能喝,這條路饑渴艱辛。托赫提在路上病倒,來到雙泉驛后,總算補足了水,可他病得連喝水都吐,瘦成一把骨頭。數日后,一行人終于沿著伊吾道來到了第二驛遠墩驛,沒想到當晚就遇上了半夜突至的沙暴。”
葉桻心中一跳,沙暴雖頻,半夜突至的卻并不多,“托赫提,沙暴是哪一天,你還記得日子嗎?”
托赫提點點頭,藍罌轉述:“他記得很清楚,是兩年前的大盛年歷四月二十一。”
“那你在來遠墩驛的路上,有沒有看到過隴昆的騎兵?”
“他沒有看到騎兵,可是在赤崖驛和遠墩驛之間看到過大片新鮮的馬蹄印,蹄印偏離伊吾道,進了莫賀延磧。他當時還奇怪,哪支騎隊會放棄官道,拐進戈壁,不過他很慶幸他和叔父沒被大隊軍馬撞見!
這是數月以來第一次得到有關凜軍去向的明確線索,葉桻向前靠近,“托赫提,你為什么要回這里來埋祭瓶?你們在遠墩驛的那晚是不是出了什么事?”
托赫提長嘆,藍罌道:“他說除了沙暴,當晚他們并沒遇到其它不尋常的事情,直到后來,他才漸漸發覺其中的古怪。沙暴來時,他們幾個人躲在烽燧內,風聲鬼哭狼嚎,鋪天蓋地的沙礫里夾著濃重的腥氣,次日一看,烽燧周圍的地形全都改變,道路淹沒,沙丘重塑,遠墩驛外的清泉被徹底覆蓋!
“所幸叔父他們在沙暴來前灌滿了清泉水。托赫提病得厲害,不能再繞遠路,前方黃蘆岡有驛兵駐守,他們只能滿懷忐忑的來到黃蘆岡,那里的驛兵并沒有搜查刁難,幾人順利過關,托赫提到達伊州的時候,病情好轉,可怪事也開始顯露端倪。”
“出了伊州,本該向西北而行,沿著金山去往羯骨族屬地,可走著走著,叔父和伙計們突然改變了方向,向東北奔趕,無論托赫提怎么詢問阻攔,他們都象中了邪一樣,不理不睬,仿佛紅了眼的倔牛,一直沖到五里外的一個部落,那里有人娶親奏樂,他們沖進人群,莫名其妙的見人就打,把婚宴攪得一塌糊涂,新郎也受了重傷!
“這部落的族長召集了族中的青壯漢子,把他們撲按在地,捆捉起來,要活活抽死他們,托赫提見叔父眼睛里流出可怕的血絲,神志失常,不可理喻,只得取出羊角里的狗耳朵,向族長哀求,用這殘存的金子保住了幾人的命!
“他們被綁在木筏上投進烏倫河,漂了兩天才沖上岸,叔父和伙計們清醒過來,對發生的事沒有任何記憶。叔父發現狗耳朵不見了,不信托赫提的話,認定托赫提是為了獨占狗耳朵,加害他們,他對托赫提搜身拷打,大怒之下,砍了托赫提的小指,斷了血緣之情!
“托赫提被叔父驅逐,獨自流浪了一年,才偷偷回到羯骨屬地。族人說,叔父和幾個伙計回來不久就瘋病發作,平時還好,一旦聽見樂聲就如惡魔附體,到處砍殺,哪怕有人在很遠的地方彈曲吹奏,他們也能聞聲而至,目中流血,狀若瘋獸,之后又全不知情!
“發作數次之后,族人實在害怕,把叔父和幾個伙計用鐵鏈鎖起來,拖拽著翻過金山,賣給花迄勒做了奴隸。”
“托赫提很難過,叔父雖然和他斷了血緣,畢竟是他唯一的親人,花迄勒和烏日勒征戰,需要大量苦力,對待奴隸如同牲畜,奴隸可以被主人任意驅趕、懲罰和處死,奴隸之間也常常為了爭奪食物自相殘殺,搶不到食物的只能掘草根充饑!
“托赫提擔心叔父的安危,翻越金山到了花迄勒境內,在一個個部落中尋找,終于發現了叔父,那地方哪有什么鼓樂,可叔父因為有聞樂即瘋的毛病,仍是被他的主人用藥水灌聾了耳朵。”
“托赫提想幫助叔父逃走,幾次都沒有成功,自己反而被花迄勒人捉住,成了白天放牧晚上做雜役的驅奴。后來,被花迄勒欺凌的賤民和奴隸忍無可忍,葛祿族人率先串通各部,在花迄勒與烏日勒作戰時,率領奴隸和賤民大舉叛亂,燒毀花迄勒貴族的廬帳,搶奪馬匹、武器和牛羊,血戰一個月,帶著戰利撤過金山,進入隴昆。”
“托赫提趁著這場變亂,攜叔父逃至隴昆,在各個邊鎮和羈縻府中安身。叔父雖然失聰,瘋病并沒有完全消除,他受盡折磨,形容枯槁,沒力氣再砍人,可每當有奏樂之聲,仍是難以自控的抱頭翻滾,吐沫嚎叫!
“怪病無人能治,托赫提請巫師卜算,巫師說禍源來自地下深處。托赫提反復回憶,為什么叔父和伙計們都得了怪病,而他卻沒有,想來想去,在異兆顯現之前,他只有一件事與別人不同,他沒有飲過遠墩驛的泉水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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