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市每一日都同樣熱鬧。
菜蔬、肉食、糧油、農具……各式鋪子主顧往來不斷,吆喝聲不絕。
一壯一弱兩個農家漢子肩挑竹筐,筐里擔著兩屜豆腐,穿梭在西市的青石板路上。
兩人沿路緩緩叫賣,到了一處肉鋪前,守肉鋪的屠夫立刻回轉身,同里間的婆姨道:“娃她娘,今兒可吃豆腐?”
他的話立時招來周遭糙漢子們的調笑。
賣豆腐的漢子只得停在肉鋪門口,最前面的清瘦漢子賠著笑往鋪子里面張聲:“豆腐,鮮嫩嫩的豆腐……”
過了須臾,從里間出來個風韻猶存的三旬婦人。
婦人性子潑辣,先向周遭人叱罵道:“笑你娘個頭,當老娘豆腐咯牙?好不好吃,我家漢子可清楚的很。”
話畢方轉首,腰肢輕擺往前后兩個豆腐擔子上都瞧過,方停在最前頭清瘦漢子面前,笑嘻嘻道:“你賣的這豆腐,瞧著倒入眼。”
隨意撿了兩塊用粗瓷碗裝了,遞過去一錠銀子。
瘦漢子哈腰賠笑道:“大姐行行好,能不能找換些銅板?一共十文錢的豆腐,一兩銀子,小的哪里能倒換的開?”
婦人便懶懶道:“你進來取吧,老娘卻是懶得再送出去。”
瘦漢子只得將擔子再往路邊挪一挪,轉頭同后面的漢子叮囑道:“大哥,我去去就來。”
肉鋪一路往里,是間后院。
院中泗水橫流,三四個幫工正忙著燒豬毛、拆豬骨,氣味端的刺鼻。
那婦人一路前行,待到了一間倉室前,連敲五下門,方轉頭對裝扮成漢子的貓兒道:“進去吧,在里面。”
貓兒的心陡然提到嗓子眼,欲要從婦人面上瞧出端倪,那婦人卻訓練有素,全然看不出任何異樣。
貓兒竭力穩住心神,站在門前等了一息,倉室門已開了條縫。
肖郎中從里探出半張臉,往貓兒面上細細打量。
濃濃血腥味和湯藥味立時從門縫里撲面而出。
貓兒兩腿發軟,只低聲道:“是我,我是胡貓兒。”
門縫再開的大些,肖郎中一把將貓兒拉進去,低聲道:“殿下才睡著不久……”
他想要囑咐她莫吵醒蕭定曄,瞧著她已然紅了眼圈,只得換了話頭:“動靜千萬小些,此處已是最后的藏身之處。”
往外一閃,從外拉緊了房門。
倉室逼仄,靠墻放著一張床榻,透過垂下的床帳,隱約可見里間躺著個人,一動不動。
她竭力穩住心神,一步步上前,欲抬手,始覺雙臂發軟,竟不敢撩開床帳。
她心里不停勸慰自己:“他活著的,沒有死。只要沒有死就成。”
她深吸一口氣,手臂顫抖掀開床帳,只見薄被下,她日思夜想的漢子蹙著眉頭躺在那里,不過幾日,人已消瘦的不成樣子。
薄被露出的四肢和腦袋皆無傷處,可血腥味卻比她方才站在門外所聞,重的不止一點點。
上一回見他時,他還身穿黑甲騎在馬上,高大威武,吸引了她的整顆心。
現在他卻闔眼躺在肉鋪倉室里,不知曾經歷過怎樣的黑暗時刻。
她緩緩掀開薄被,整個心立時縮成一團。
一條從肩膀到下腹的貫穿刀傷,險些將他劈成兩半。
傷口雖已縫合,卻并未生血痂,血跡已然往外滲出,將貼身的薄被里子染的血紅。
她緊緊吆著嘴唇,不敢發出一丁點聲音。只緩緩蹲在床畔,極輕的握住他伸出薄被的手。
干燥,滾燙。
她手中握著的仿佛是一塊燒紅的烙鐵,隨時要將他自己焚成灰燼。
她死死吆著唇,喉中的泣聲止在了胸腔里,身子卻不停歇的顫抖,眼淚已淌了滿臉。
床榻上緊閉著雙眼的人忽然睜眼,雖已虛弱到了極致,全身卻立時繃緊,眼中殺氣必現。
她忙忙撕扯開粘在唇邊的短髭,用衣袖抹去抹去面上妝容,啞聲道:“是我……”
蕭定曄一愣,仿似不相信她就站在眼前,只盯著她看了許久,全身陡然放松,原本被她握著的手立時反握住她,聲音嘶啞道:“我……可是做夢?”
她再也忍不住,扌包著他手臂撲在床畔,無聲的哭起來。
他握著她手,吃力道:“他們不該……帶你來……”
她止了哭泣,抹了一把眼淚,哽咽道:
“沒錯,我不該跟著他們來,我應該趁亂易容逃宮。
這宮里,除了你能逮住我,旁人都不能。
我就該趁你的人顧及不到我的時候,逃之夭夭。”
他立刻勾了唇,半晌方道:“你這時候離開我……不是要我的命?!”
她聞言,眼淚珠子又不要錢的噼里啪啦掉下,卻不敢再纏著他說話,只道:“你快快睡,這回我哪里都不去,就守著你。”
他卻緩緩搖頭,斷斷續續道:“快……回宮去,若被旁人知道……立刻就有刺客出來尋你……”
她緊緊抓著他手:“明珠和一位侍衛在宮里裝扮成你和我,非親近之人看不出端倪。”
他知道她一手的上妝本事出神入化,立刻放下心來,不由長舒一口氣,吃力道:“你能在我身邊……我很高興……高興……”
再沒有聲響。
貓兒抬眼望時,他已抓著她手,沉沉昏睡過去。
到了晚間時分,蕭定曄短暫醒來半柱香的時間,服過湯藥,傷口換過藥,又昏昏睡去。
這回他睡的卻不踏實,頻繁驚醒。
貓兒用濕帕子為他擦身降溫,待摸著不燙手了,方搬過椅子坐在他邊上,握著他手,附在他耳畔輕語:“我一直在,再不會逃開。”
他聞言,雖無回應,微蹙的眉頭卻舒展開來,呼吸開始清淺,終于安穩睡去。
時已二更,與倉室相連的另外一間倉室,肖郎中一邊熬藥,一邊低聲為貓兒講述事情經過。
“……那日晌午,殿下從營里出來,半途遇上刺客。殿下連續忙了好幾日,力有不逮,竟被刺客得手。
侍衛拼死將所來刺客殺死,奪回殿下,當時情況卻已不能回宮。幾處能躲藏之處,皆被人監視。胡主子的作坊和鋪子,都出現暗樁。
足足拖到夜晚無人,我們才避到了此處。殿下失血過多,逃離途中幾經折騰,昏睡到昨日才初初醒過來。”
貓兒只覺著心口陣陣絞痛,此生竟險些與他生死相隔。
她緩了幾緩,方問道:“營里還有誰打掩護?他好幾日未出現,背后指使之人,豈不是洞悉了他的處境?”
肖郎中道:“殿下離營,本就已告假休沐,半月都不用去營中,故而無人懷疑。”
貓兒聽罷,艱難問道:“他……前幾日那般忙碌,就是為了擠出后半月的休沐?”
肖郎中只看了她一眼,再未接話。
她心中沉甸甸的喘不過氣來,半晌方問道:“他何時能痊愈?此處空氣混濁,聲音嘈雜,不利于養傷。他又是個愛干凈的……”
肖郎中低聲道:“殿下的身子,半點不能挪動。只能先在這處養著。胡主子來對殿下養病是有好處的,他能心安,傷口自然愈合的快一些。”
貓兒緩緩點頭,起身穿過簾子,到了另一間倉室,卻不能點燈,只能摸黑坐去床邊椅上,重新握住蕭定曄的手,深深嘆了口氣。
……
菜市的黎明永遠來的比旁處快。
不過三更時分,外間早市已開,京城各處的菜肉商販紛紛聚集,趁早拿貨。各處吵雜熙攘,人聲鼎沸,熱鬧的仿似年節的廟會。
蕭定曄早早被驚醒,一睜眼,便瞧見他面前的人兒腦袋一頓一頓,不知已多久未闔眼,此時雖已困乏的打瞌睡,卻坐的筆直,唯恐傾下身子,碰到他傷處。
三更天還未亮,院里已點了火把。從窗紙映照進來的火光蔓延到此處,已極昏暗。
只這一點亮光,就夠他發現她的消瘦。
他見著她的時候,多數時候她都是清瘦的。
她在廢殿時,初初他還未中意她。她吃穿用度極有限,便是個瘦弱模樣。
后來她中了七傷散,到最后油盡燈枯時,已是一副人干。
等她解毒醒來,并未緩過來。
她唯一有些圓潤的時候,反倒是她進了刑部大牢。
進去的時候她的臉還是月牙,不過二十日,出來的時候倒似六月的月亮。
雖離八月的圓月有些遠,可纖秾合度,容光煥發的令人不敢逼視。
現下,不過短短幾日,她就倒退到了在廢殿時的模樣,清瘦的令他心疼。
他吃力抬手,撫上她的面頰。
她立時醒轉,只怔忪了一息,便傾身上前,著急道:“可是傷口疼?我去喚肖郎中。”
他反握住她手,拍了拍他床上空出的部分,低聲道:“上來,躺著歇一會。”
她忙忙搖頭:“若牽動你傷口,我就闖了大禍。”
他微微一笑,道:“沒有你在身畔,我睡不踏實。”
她有些遲疑。
他便拉著她手,微微使了些力,略微夸張的倒吸一口冷氣。
她再不敢掙扎,順著他的力道,立刻踢開老布鞋上了床。
待要躺下,又想著他身上有傷,她這一身漢子衣裳卻滿是塵土。
她只糾結了一息,便利落寬衣,躺去他身側,唏噓道:“你的傷再不好,我首先要被熬死。”
他微微一笑,在薄被下牽著她手,低聲道:“這些日子,可是失了覺?”
她低聲道:“你既知我睡不著,就不該瞞著我。我便是在你身邊白操心,也比在宮里諸事不知的強。”
他長長嘆口氣,道:“我只想讓你開心,不愿你為我傷心難過……”
久久不見動靜,微微轉頭望去,卻見貓兒身子側向他,如平日那般將腦袋抵在他肩上,已沉沉睡了過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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