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……太府寺必須立即停止蠻干！”李敦敏語氣激烈，“下官已是第三次來政事堂陳情，李大卿只顧著追討永順錢莊的債務，卻不知東南情勢之微妙脆弱，這般蠻干，必釀成大禍。近幾年內，海外貿易原已呈萎縮之勢，海商利潤亦大不如前，然東南諸路工商之興勃，卻為古來所無。但這種興盛，卻賴于錢莊之日漸發(fā)達。以造作瓷器為例，若某海商欲購瓷器萬件，于當年冬借季風下南海，則在當年夏季，即要和瓷窯事先簽訂契約，付十分之一的定金，瓷窯簽了契約，便用此契約抵押，向錢莊借貸，這才好雇人燒制瓷器。到了冬季，海商出海前，又向瓷窯付清六成的貨款，余款以家產(chǎn)做保，待次年夏回來，再連帶息付清。而瓷窯也要這時候，才能還清錢莊的欠款。以下官所見，象以往那樣，或由海商事先預付五成甚至是部的預付金，或者完不付預付金，只管現(xiàn)貨買賣，貨到賬清的事，已經(jīng)來少。此亦是由于作坊間競爭激烈，坊間所賣之貨多于買者，而海商為牟取最大利潤所然——若在六七年前海外貿易最景氣的時候，海商要買貨出海，不提前一年付清所有款項預訂，甚至可能無貨可買。但今時不同往日，即使冬季逆風回國的海商，也往往會拖到夏季再結清貨款，這在近一兩年內，幾乎成為慣例。但其實海商亦不容易，海商間競爭之激烈，更不在國內作坊之下，不少海商采購國內貨物，也是向錢莊借貸——因為借給海商的利息要高于別處，錢莊亦樂于借錢給他們。”
李敦敏一口氣了這么多話，也不停歇，又繼續(xù)道：“下官一直以為，東南情勢已經(jīng)岌岌可危。各種作坊為了競爭，拼命造作，但大部分貨物，除了供應海外與州路，在國內是賣不掉的。比如瓷器，若非是名瓷，大宋哪州哪縣不產(chǎn)這個？便有水路，算上運費，已是成過高，倘若要走陸路，那成更是高得嚇人。所以，倘若這么繼續(xù)下去，東南作坊產(chǎn)量來高，而海外貿易又來萎縮的話，遲早鬧出大事來。不過話雖如此，但兩三年內，還未必真會出事。可如今李大卿這般作為，半年之內若不出事，下官敢把這舌頭割了，給李大卿賠罪！李大卿不知東南情弊，以為討回債來便是功勞，但據(jù)下官所知，永順錢莊借出的錢，七成是直接借給海商，三成是借給東南的錢莊、作坊。不論是海商也罷，錢莊也罷，作坊也罷，這時候根不是結算的季節(jié)！縱便是永順錢莊借出的都是大宗放貸，和海商們另外商議了結算時間，最早也不可能早過二月。而如今卻是十一月，卻叫他們上哪里去找錢來還債？李大卿只管逼海商還債，官府催債，百姓又豈敢不還？逼得緊了，難免要百般籌錢，追討債款，甚至賣田賣地——可其它借過錢給這些海商的錢莊，還有貨款沒收回來的作坊該怎么辦？既到了這個地步，只怕免不了也要上門催債的。倘若他們收得回還好，若收不回來，錢莊免不了又要怕作坊的債收不回來……除此以外，更要命的還是借給錢莊和作坊的錢。海商反正人和貨都不在國內，若夏季能平安回來了，還有個希望，可許多錢莊和作坊，這個季節(jié)卻是經(jīng)不起催債的。”
李敦敏到這里，這才頓了頓，加重語氣道：“下官現(xiàn)在最擔心的，便是怕有作坊和錢莊支撐不住破產(chǎn)！如今作坊工人的工錢，平時都只給些許，只夠勉強度日，大半的工錢，分別在年前與中秋結算，作坊倘若破產(chǎn)，這些工人工錢沒有著落，誰能擔保不會激起民變？錢莊破產(chǎn)則更加可懼，下官只怕一家錢莊破產(chǎn)，會連累大量錢莊跟著倒霉，到時候整個東南誰也無法幸免。這后果實是不堪設想！相公、參政，這交鈔一物，現(xiàn)如今在京師是不值錢，在東南卻還值錢呢！李大卿把東南的交鈔收回來，對朝廷又有何好處？今日之事，實實已經(jīng)是迫在眉睫了，倘若廢除交鈔的傳聞再傳到東南，這內外交攻，水火并至，東南又有幾家錢莊能受得住？！請相公、參政早下決斷，若再猶豫不決，或是等閑視之，到時候真要不可救藥了！”
李敦敏所，盡管石和范純仁都已看過他的扎子，石也與李敦敏面談過，但這時候再聽他一遍，亦不由聳然動容。但他字字句句，一口一個“李大卿”，矛頭直指李清臣，卻也叫石心里暗暗叫苦。
李敦敏所稟之事，石已經(jīng)意識到非比尋常，李敦敏回京之后，就這件事，也已和他過兩三次，但李敦敏前兩次至政事堂，都是司馬光當值，司馬光雖然也很重視此事，但他卻以為李敦敏有點危言聳聽，畢竟東南諸路之富饒，司馬光比誰都清楚，司馬光絕計無法理解，以東南諸路的富裕，以海商的富可敵國，少個千把萬貫交鈔，又能出什么大事情。他反而一廂情愿的相信，萬一交鈔危機波及到東南，東南少點交鈔，受的沖擊也許還要點。畢竟自交鈔危機以來，每有政事堂會議，石都是憑借著他那點可憐的經(jīng)濟學知識，反復重申著盡可能的回收交鈔，是解決交鈔危機必須要走的一步。石的主張，在政事堂內還是很有服力的，司馬光等人也很容易理解，只不過政事堂諸公一時沒找到大規(guī)模回收交鈔的辦法，所以未遑實行。但這個觀點，在司馬光廣泛諮詢過如食貨派學者等等各色人物的意見后，卻已經(jīng)完被司馬光所認可了。所以，在他看來，李清臣可能莽撞了一點，但可能無意中還做了一件正確的事情。因此，李敦敏的面陳，還有他的札子，司馬光只是例行公事的發(fā)到了太府寺，要求太府寺“分析”。
太府寺是什么回應，如今還不得而知。但石卻深知此事拖不得，因此才不顧司馬光是否芥蒂，急急忙忙又召見李敦敏，詢問此事。石心里就擔心惹惱了司馬光與李清臣，事情無法收場，豈料到李敦敏心里著急，竟然也失于考慮，只管直斥李清臣不懂財計，邀功誤國。石只道李敦敏素來是極機敏的，哪里想到人若著急起來，話哪里又會那么周？
這時候石不得不為李清臣緩頰，因道：“若果真如修文所言，則外府處置此事，確是有欠考慮。吾儕身居兩府，智不及此，亦難辭其咎。”他只“外府”——亦即太府寺，卻不提李清臣之名，又把自己和兩府諸相都主動靠上去擔了責任，輕描淡寫便將李清臣的責任淡化了。
但范純仁卻沒這么多顧忌，直言道：“此事我亦讀過札子，財計上的事情，我是不太懂的，但李海外札子上把事情得極清楚。方才李海外的時候，我又想起今年三月的《白水潭學刊》轉載過一篇文章，是專論錢莊一物的，那文章，一千萬貫交鈔，經(jīng)過錢莊，實際可能相當于三千萬貫甚至更多的交鈔在坊間周轉，這才是真正的‘貨幣乘數(shù)效應’——若按此文的觀點，太府寺一兩個月內要自東南收回上千萬貫的交鈔，豈非相當于抽空了三千萬貫的錢鈔？照李海外所言，此時正是海商、錢莊、作坊都周轉不過來的時候……”到這里，范純仁已是倒吸了一口涼氣，他把自己嚇了一跳。半晌，才喃喃道：“會不會已經(jīng)晚了？”
“但愿還不晚。”石搖了搖頭。范純仁又讓他吃了一驚——他號稱“不太懂財計”，可他的這番道理，石卻是想了很久才明白是怎么回事的，而范純仁不過看了一篇論文，便可舉一反三。這讓石不由得暗暗感嘆：果真要比智商，自己只怕要比范純仁低一個檔次。
這時范純仁忽又想起一事，臉色頓時慘白，“若東南局勢果真如此，便是沒有李清臣這出，交鈔之事傳到東南……”
“正因如此，下官才再三求見，請諸公萬萬不可再有猶豫拖延。”李敦敏焦急地道，“東南、海外貿易，實為朝廷財賦之所系，東南亂不得！下官此來，聽許多廢除交鈔之議，此輩是坐而空談，東南錢莊之發(fā)達，賴于交鈔之發(fā)行，倘若廢除交鈔，對東南錢莊來，便是滅頂之災。東南錢莊一垮，整個東南之作坊、好不容易才有今日規(guī)模氣象的海商，覆巢之下，恐無完卵！”eb用戶請。,ｎｅｔ、、，免費閱讀
“張?zhí)煊X之議，卻與李海外不同。”范純仁有點奇怪。
“張?zhí)煊X是以為無藥可救，他是想斷尾求生。交鈔擊垮的，是東南的工商業(yè)，對東南農(nóng)業(yè)影響較，他的主張，是熬個五六年，再重新整頓，也未為為遲。況且東南真正的大作坊、大海商，是一定能存活下來的，倒霉的只是錢莊、作坊……”
李敦敏指責張商英與東南的大商人大地主過從甚密，對石來，也不是什么新奇的事情了。張商英主張斷尾求生，原也是個合理的主張，況且自與石密談過后，張商英雖然態(tài)度依然明確，但也很積極的配合石，參與到挽救交鈔的努力中來，并沒有扯石的后腿。這一點也讓石消除了對張商英的不滿。因此，他見李敦敏心中焦慮，口不擇言，竟又抨擊到張商英頭上，正欲打斷他的話，卻聽李敦敏又道：“但下官卻以為，東南諸路的作坊、海商、錢莊，才是東南繁榮之關鍵。若海外貿易與東南之工商業(yè)被幾個家族控制，于朝廷于百姓，皆有害無利。所以，只要有一線希望，便要盡可能挽救交鈔。沒有交鈔，就不會有東南真正的繁榮，但若朝廷這次廢除交鈔，所謂驚弓之鳥，日后朝廷欲再頒行紙紗，只怕也是千難萬難。”
石這才放下心來，卻聽范純仁額首道：“這話確是這個道理。”又轉向石問道：“我聽先前君實相公已令外府分析，未知可有結論？”
石搖頭道：“還未報上來。”
范純仁又細細問了些東南諸路工商業(yè)和海外貿易的情況，李敦敏在兩浙路當?shù)胤焦伲瑢@些事情都很熟悉，回答起來條理清晰，又隨口能舉出具體的案例和數(shù)據(jù)，竟是很得范純仁青眼。原在東南官員中，如張商英雖然也是傳統(tǒng)的儒生，比較關注普通自耕農(nóng)民的利益，但卻的確和大商人大地主打得火熱；而李敦敏卻和張商英大不相同，他最關注的，卻是中商人和中作坊主的境況，他雖是所謂的“石黨”，但對唐家為首的十八家卻極是疏遠，甚至多有批評，認為這些大商人大作坊主，憑借自己的資源壟斷原料、操縱價格，對國家有害無益。李敦敏又起他在兩浙打擊試圖壟斷價格和市場的傳統(tǒng)行會組織與牙人組織，給牙人頒給“身牌”進行管理，又迫使行會改組，石和范純仁這才知道李敦敏與張商英等人原就有明里暗里的沖突。李敦敏的主張顯然很對范純仁的心意，竟頻頻贏得范純仁的贊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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